2019年9月20日赵丽宏在温州走进琦君文学馆
2007 年,我在上海《新民晚报》“夜光杯”副刊开了一个专栏,写的是阅读古诗的心得,每周一篇。
这本非我专长,然而自识字以来一直对中国古典诗词有浓厚兴趣,以我的阅读积累和体会,本来准备写一年,没想到竟写了两年,有了一百篇,远超出我的计划。
写这些关于古诗的文字,对我来说是一件很愉快的事。写作过程中,撩动了很多童年和少年时代的阅读往事。那时曾经背诵的大量唐诗宋词,成为记忆库藏中的珍宝,岁月无法使之黯淡,人生的曲折和磨难无法使之丢失。
写这些文字的过程,是回忆的过程,是回味和思考的过程,也是重新诵读和学习的过程。
这过程无比美妙。我一边写,一边情不自禁地感慨,为我们的美妙汉字,为我们博大精美的中国文学。
中国人在三千多年前就开始用诗歌叙事抒情,表达对世界和生命的认识,那些音韵悠扬、节奏铿锵的文字,是人类智慧和情感的美妙结晶,也是心灵的花朵,它们在天地之间粲然绽放,永不凋谢。
只要我们还在使用汉字,它们的魅力和生命力就不会消失。在浩瀚幽深的中国古典诗词的海洋边,我的这些文字,只是几簇浪花,几圈涟漪。
读者能通过我的文字领略到这片汪洋的辽阔和美妙,就是我莫大的欣慰了。
李辉兄主编“副刊文丛”,将我这些专栏文章选编成集,题书名为《丽宏读诗》。能加入这套文丛,使这些文章又多一次和读者见面的机会,深以为幸。
《丽宏读诗》书影
池塘生春草
“池塘生春草,园柳变鸣禽。”
这是南朝诗人谢灵运的名句。尤其是前面那一句“池塘生春草”,几乎成了后人称呼谢灵运的代名词。李白诗云:“梦得池塘生春草,使我长价登楼诗。”元好问的评价更绝:“池塘春草谢家春,万古千秋五字新。”
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,“池塘生春草”,似乎意境平常,文词也浅显直白,为什么会成为千古名句?在古代诗人们心目中,这五个字简直是天才的发现和创造,是最奇妙的春天写照。“万古千秋五字新”,新在哪里?很显然,在谢灵运之前,没有人这样描绘形容过春天。
《诗经》中这样写春色:“春日迟迟,卉木萋萋,仓庚喈喈,采蘩祁祁。”也写了草木池塘、莺雀啼鸣,那是直接的描写,有声有色,能让人感觉到漾动的春光。汉乐府中描写春光的佳句也不少,晋代乐府中,有这样的句子:“阳春二三月,草与水色同。”这和谢灵运的“池塘生春草”,可谓异曲同工。
可是,为什么谢灵运的诗句被抬得如此之高?我想,谢灵运这句诗的妙处,大概正是因为以直白朴素的文字,道出了乡村里目不识丁的童叟都能感知的春天景象,而这样的诗句,比很多文人挖空心思比喻描绘更能令人产生共鸣。
谢灵运
我在农村生活多年,可以想象这样的诗意。春暖时,湖泊和池塘因为水草的繁衍,水色变得一片青绿,春愈深,水面愈绿,待到水畔的芦苇、茭白,水面的浮萍、荷叶、水葫芦等植物渐渐繁茂时,冬日波光冷冽的水面,就变成了一片绿意盎然的草地。“池塘生春草”正是这样的景象。谢灵运这句诗,妙在把水面比喻成了草地,而且妥帖形象至极。
这样的景象,虽然年年重复,然而天地间的春色永远新鲜,面对繁衍在水上的一派绿色春光,诗人们很自然便想起谢灵运的“池塘生春草”来。
风雪夜归人
中国的古诗中,最简洁凝练的是五绝,每句五字,四句一共才二十个字。现代人的文章,有喜欢写长句的,一句话就可以长到二三十字。
而古人的这二十个字,却意蕴无尽,变幻无穷,可以描绘阔大的场面,可以抒发深邃的情感,可以情景交融,既画出色彩斑斓的风景,也勾勒出人物在画中的行动,甚至还有曲折跌宕的故事。这是汉字创造的奇迹,也是人类文学瑰宝中真正的钻石。
五言诗和七言诗相比,往往显得古淡简朴,很少秾纤铺张,节奏也徐缓铿锵,显出旷达和大气,而七言诗中很多充斥着浓艳繁复之风。
柳宗元
我赞美过柳宗元的《江雪》,现在再来说说另一首我喜欢的五绝,作者是唐代杰出的诗人刘长卿,诗题是《逢雪宿芙蓉山主人》:日暮苍山远,天寒白屋贫。柴门闻犬吠,风雪夜归人。
这是一幅有远景有近景有人物的画:远景,残阳如血,远山逶迤;中景,寒风中简陋的茅屋;近景,柴枝扎成的院门外,传来狗叫;人物,黑夜中冒着风雪从远处走来的归家主人。说这样的诗字字珠玑,一点也不夸张,二十个字几乎每个字都是一个独立的意象。
《风雪夜归人》意境
读者如细心,会发现诗中有一个矛盾:首句“日暮”,有日落西山之意,那无疑是晴天,时间该是黄昏;而末句“风雪夜归人”,气候和时间都变了,晴天变成了风雪漫天,黄昏变成了黑夜。
其实也不矛盾,诗中描绘的情景绝非静止,短短二十个字写了从黄昏到深夜的变化。诗人刚出现时,是能看到落日的黄昏,住下后天色大变,起风落雪,而主人迟迟未归。天黑夜深时,听见柴门外传来几声狗叫,探头看门外,只见主人冒着风雪从远处一步步踉跄走近……
当然,“日暮”两字,也可看作单纯表示时辰,从气候去理解,也许是过度解读。
而那个“风雪夜归人”,却引起我很多想象。毫无疑问,他不是富豪权贵,而是蜗居陋室的穷人;但他未必是卑微之人,可能是一个性情高洁的隐士,也可能是一个失意落魄的文人。诗人既专门进山造访,那白屋主人绝非等闲之辈。他风雪夜归,是在外狩猎辛苦,还是访友醉归,读者可以自己猜测。
其实,诗中还有另外一个人,就是诗人自己,诗中描绘的景象和声音,都是诗人的所见所闻。读者甚至可以想象,主人踏着风雪归来,意外看到远道来访的客人,该会有怎么的惊喜。
此诗还有另外一种解释,诗中“风雪夜归人”,就是作者自己,他从黄昏一直走到天黑,冒着风雪找到了山中的朋友之家。疲惫中听到狗叫和开门的声音,想到即将得到的款待,温暖的炉火、甘美的酒食、朋友的问候,心里便产生了回家的亲切感,所以在诗中自称“归人”。
两种解读法,我觉得都可以。写景的五绝,一般都是描绘一个定格的画面,而刘长卿的这首诗,却记叙了从黄昏到深夜发生的事情,气候、景色、诗中人物的心情,都在跌宕变化。
文学史家也许还可以从中读出诗人当时的人生境况和心情。二十个字,蕴含如此丰富的内容,这难道不是奇迹?
人去鸿飞
那些有故事背景的诗词,读者阅读欣赏的兴趣会更浓一些。有些典故广为流传,稍有阅读经验的人都知道;有些诗词背后的人物和情节,隐匿在云里雾里,扑朔迷离,如同谜语。
苏东坡有一阕《卜算子》,写得曲折幽深,耐人寻味。词中人影晃动,仙气缥缈,故事暗藏,让人心生好奇又难以捉摸:
缺月挂疏桐,漏断人初静。谁见幽人独往来?缥缈孤鸿影。惊起却回头,有恨无人省。拣尽寒枝不肯栖,寂寞沙洲冷。
苏轼
秋月朗照的夜晚,更深人静时,窗外有佳人,飘然往来,不知是人是仙。这样的情景,如同《聊斋》故事中的情景:书生夜读,狐仙来伴……我初读此词时,注意到前面的一个小序:“黄州定惠院寓居作。”可以断定这是苏轼被贬黄州时所作,读苏轼的传记,也没有发现他住在定惠院中有什么奇遇。
这首词中表现出的缥缈意境,一直被人赞赏,黄山谷曾如此评论:“语意高妙,似非人间吃烟火食人语。”这样的境界,“非胸中有万卷书,笔下无一点尘俗气”而不能抵达。
此词上半阕写鸿见人,下半阕写人见鸿。有人如此作评:“此词借物比兴。人似飞鸿,飞鸿似人,非鸿非人,亦鸿亦人,人不掩鸿,鸿不掩人,人与鸿凝为一体,托鸿以见人。”评得巧妙。
苏轼当然不可能有《聊斋》故事中的经历,但他这阕词,确实涵故事在其中。据《宋六十名家词》记载,此词还有一个序,是别人所写,记载的是与此有关的故事:“惠州有温都监女,颇有色。年十六,不肯嫁人。闻坡至,甚喜。每夜闻坡讽咏,则徘徊窗下,坡觉而推窗,则其女逾墙而去。坡从而物色之曰:‘当呼王郎,与之子为姻。’未几,而坡过海,女遂卒,葬于沙滩侧。坡回惠,为赋此词。”
这篇短文和苏轼的词一样,也写得曲折缥缈,确实有点像《聊斋》故事,不过其中的人物似乎不是虚构,而是纪实。东坡在定惠院居住时,夜晚读书吟诗,总有一年轻美女在他窗前徘徊,东坡发现后推窗探望,那女子便翻墙而去。
这情景和苏轼词中所写,何其相似:“缺月挂疏桐,漏断人初静。谁见幽人独往来?缥缈孤鸿影。”这好像是一个年轻姑娘单相思的故事,当时苏轼已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,被一个十六岁的女子所恋,大概有点不知所措,便把女子介绍给王郎之子,希望他们能结秦晋之好。想不到那女子竟郁郁而亡。
等苏轼远游归来,只看到沙洲侧畔一丘新坟。此词的下半阕,正是对这位痴情女子的伤怀和纪念:“惊起却回头,有恨无人省。拣尽寒枝不肯栖,寂寞沙洲冷。”
故事的真伪,早已无从考证。据说当时曾有文人去惠州寻访当事者,并留诗为证:“空江月明鱼龙眠,月中孤鸿影翩翩。有人清吟立江边,葛巾藜杖眼窥天。夜冷月堕幽虫泣,鸿影翘沙衣露湿。仙人采诗作步虚,玉皇饮之碧琳腴。”有苏东坡的词在,后人的这类诗词,只能成蛇足了。
李杜双星会
李白和杜甫的相遇与交往,被认为是中国文学史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。两位同时代的伟大诗人,互相碰撞出的耀眼火花,以及他们之间的友情,在中国诗坛传颂了一千两百多年,至今还在被人津津乐道。
闻一多在《杜甫》一文中曾这样评论李白和杜甫的相聚:“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,除了孔子见老子(假如他们是见过面的),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,更重大、更神圣、更可纪念的。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,譬如说,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,那么,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,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,说是皇天的祥瑞。
李白
如今李白和杜甫——诗中的两曜,劈面走来了,我们看去,不比那天空的异瑞一样的神奇、一样的有重大意义吗?”闻一多的评论很夸张,是诗人对诗人的评论。
不过细想一下,这两位大诗人相遇,确实是千载难逢的事件。那时没有新闻媒体,不会对这样的相遇作任何报道,也没有人描绘他们见面的情景和交往的细节,后人只能通过两个人的相关诗作来想象。我读过很多种李白和杜甫的传记和评传,关于李杜的交往的描述,多来自他们的诗歌。
李白和杜甫公元744年在洛阳相遇,其时李白44岁,杜甫33岁。两位大诗人都以赤子之心相待,一拍即合。他们结伴出游,诗酒会心。
杜甫《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》中,有关于他们真挚友谊的描述:“余亦东蒙客,怜君如弟兄。醉眠秋共被,携手日同行。”李杜相处的时间极短,却互相倾慕、互相理解,并将文人间这种珍贵的友谊保持终身。“白也诗无敌,飘然思不群”,“笔落惊风雨,诗成泣鬼神”,这是年轻的杜甫对李白的赞叹。“不愿论簪笏,悠悠沧海情”,这是诗人对诗艺和友情的见解。
而李白没有因为年长于杜甫而摆架子,两人结伴同游齐鲁,陶醉于山水,分手后,互寄诗笺倾诉别情。李白诗曰:“思君若汶水,浩荡寄南征。”杜甫也以诗抒怀:“寂寞书斋里,终朝独尔思”,“罢席惆怅月照席,几岁寄我空中书?”李杜之间的友情一如高山流水,随他们的美妙诗句而绵延不绝。
杜甫诗和李白有关的有二十首,其中很多情意真挚之作。他的《寄李十二白二十韵》,是怀念被流放的李白,既抒情,也叙事,洋洋四十行,可以说是一部李白的诗体传记,诗中有对李白由衷的赞美,也有对他怀才不遇的同情:
昔年有狂客,号尔谪仙人。笔落惊风雨,诗成泣鬼神。声名从此大,汩没一朝伸。文彩承殊渥,流传必绝伦。龙舟移棹晚,兽锦夺袍新。白日来深殿,青云满后尘。乞归优诏许,遇我宿心亲。未负幽栖志,兼全宠辱身。剧谈怜野逸,嗜酒见天真。醉舞梁园夜,行歌泗水春。才高心不展,道屈善无邻。处士祢衡俊,诸生原宪贫。稻粱求未足,薏苡谤何频。五岭炎蒸地,三危放逐臣。几年遭鵩鸟,独泣向麒麟。苏武先还汉,黄公岂事秦。楚筵辞醴日,梁狱上书辰。已用当时法,谁将此义陈。老吟秋月下,病起暮江滨。莫怪恩波隔,乘槎与问津。
李白诗中提到杜甫的,留存很少,只有四首,但诗中的感情同样深沉饱满。譬如他的《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》:
我觉秋兴逸,谁云秋兴悲?山将落日去,水与晴空宜。鲁酒白玉壶,送行驻金羁。歇鞍憩古木,解带挂横枝。歌鼓川上亭,曲度神飙吹。云归碧海夕,雁没青天时。相失各万里,茫然空尔思。
最后那两句,读来让人心酸,可见李白对杜甫的珍惜。
(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,仅供艺术品爱好者交流参考,不代表本站观点,不做真伪鉴定及定价购买之依据)
.